原标题:物候志|曹萍波:东方之枣
新年几天,天气晴好得都不像真的。跟着祖父母在乡下过年,今年因为暖冬,放眼望去整个村庄一片生机,杉树林显出墨绿庄重的色泽;明净的腊梅在风里,散发着绚丽而朴素的光彩;还有不远处田埂上的迎春花,疏疏落落地点缀着只剩下稻茬的田野;屋畔细长的资水日夜奔涌,南方的丘陵在这种时刻,肃穆且宁静,所有的风物变幻,仿佛都穿透了日常的存在。然而,很多时候,我们热衷于谈论田园,大概并不一定是发自内心地渴慕它吧,毕竟,人心真正的安宁和自在,不是在人为勉强的移情时刻,而是当人将自身的存在融入其中之时。
融入其中,意味着哪怕是面对一株植物,也要有共情之上的同情吧。如同老家院子里,杉树旁边那棵生了病的枣树,此刻正在冬阳下怏怏地度过它生命最后的时光。我都不记得它在我爷爷的园圃里,存在了多少年,反正从小我就知道“有枣没枣打三竿”的农谚,为了从它身上收获更多的枣子,每年都必须要对它疏花疏果。那时每到春深,枣树就会开出很小很小的黄绿色花,并不起眼,但因为花盘相对肥大,使得枣花基本都是平展开着的。因此,它所分泌的花蜜,也就完全暴露在外,这是典型的蝇类传粉花的特征,而更重要的,是枣树身为优秀的蜜源植物,枣花蜜不但糖分浓度高,而且芬芳异常,回想起来,那滋味很难忘。
枣花
记得小时候总是嫌弃园子里怎么只有一棵枣树,那时学鲁迅先生的课文,“在我的后园,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,一株是枣树,还有一株也是枣树。”当时看了觉得好气哦,作文居然可以这么写,当天放学回家只差没撺掇爷爷再去种上一棵,好让我也可以这么任性一把。
但是从去年起,我老家的这棵枣树突然之间就不开花了,也不再结果,变得枝叶丛生,原来亮绿色的椭圆形叶开始变黄,叶片也越来越小越来越繁密,哪怕到了冬天,还保留着枯残的枝叶,跟很多落叶乔木相比,显得顽固又可怜。虽然爷爷也尝试过给它输法丛灵,但病原体恐怕已经从根部往上运行,很遗憾的,这株生了病无可救药的枣树,植物学上叫“枣疯病”,得了这种病的枣树便是“枣疯子”。
枣树
说到枣这个东西呢,我觉得它很有一种质朴纯真的气质,不像龙眼荔枝和一众坚果,后者因为生长环境的特殊性,好像是食物链里头更为显性的部分,但红枣不是,它不高调,也不打眼,永远不争不抢的。人们可能一年到头,也不会去刻意寻找它,遇到了也就遇到了。譬如此刻,南方的新年里,我随着父母走亲访友,进门时刻就会有一碗红枣桂圆煮鸡蛋,在热腾腾地等待着。在年节的狂欢之中,沉迷于“酒池肉林”的人们,不免要觉得空虚,端一碗红枣桂圆茶,简直像生活里充满神性的时刻,可能就是这一点点的清新甜美,如同内心里那些隐秘的细水长流的快乐,反而更柔软、也更有张力。
吾乡红枣桂圆茶里的红枣,通常是干红枣,它跟红褐色的鲜枣是同一个物种,鼠李科枣族枣属植物;至于说另一种更大更甜的“台湾青枣”或“牛奶枣”,则是同属异种的植物,滇刺枣。
鼠李科枣属植物其实不算多,但分布却很集中,绝大多数都在亚洲南部地区。比如红枣的祖先酸枣,一直就是一个很有中国特色的物种,我在物候志南酸枣篇里,曾经写到过酸枣,“孩提时代,在爷爷的督促下背古诗,有一句‘大明宫殿锁烟霞,荆棘铜驼泪一车’,简直觉得,‘荆棘铜驼’应该是这世界上萧瑟荒凉之最了吧?但是搁植物学中,‘荆’和‘棘’其实是两个物种,‘荆’是荆条,而‘棘’,就是酸枣。”
古人在创造“棘”和“枣”这两个名词时,也同样发挥了他们超乎寻常的主观能动性,因为酸枣是灌木,而枣是乔木,所以“丛朿”为棘,“重朿”为棗,棗便是枣的正体。说了这么多,个中意味恐怕很明显了,也就是说,几乎没有比枣,更具有东方或者说中国气质的水果了。
作为一种在中国的栽培历史已逾7000年的植物,枣树活个几百甚至上千年都不是什么问题。漫长的生长周期使得它虽然不甚高大,但非常结实,纹理细密,做家具器皿是不二之选。而且枣树这种植物的适应能力简直不要太好,不但温暖湿润的岭南地区可以种,寒凉干燥的西北荒漠也能活。至于红枣,不管是北方的枣花馍、八宝茶,还是南方的糯米红枣、枣泥粽,抑或是婚礼上的“枣生桂子”、“红枣银耳羹”,我想,每一个中国人,都对它不陌生。
中国人最开始喜爱枣,传说是因为它可以提供丰富的糖分。身为糖分浓度高于甘蔗和甜菜的神奇物种,枣在《礼记》中,曾经被这样描述过,“以枣、栗、饴、蜜以甘之”。然后,在充分发掘了它的甜味之后,枣的饱腹作用也被古人放大了,《战国策·燕策一》里,苏秦游说六国,对燕文侯说“南有碣石、雁门之饶,北有枣栗之利,民虽不由田作,枣栗之实,足实于民,此所谓天府也。”这个语句被多方引用,成为枣是古代重要粮食的证据。但实际上,用红枣果腹,想想也不可靠。联想一下苏秦当时游说的背景,是想要让燕文侯联合赵国,共同抗秦,他不一个劲儿夸大燕国的国富民安来之不易,怎么能让燕文侯心动呢?
其实个人觉得红枣的最可贵之处,还不是它的实用性,而在于它好像很有分寸感,内敛、温软,是太极式的,无论情感还是口味,都是如此。有它参与的众多食物样式,无论是枣泥糕、枣泥粽、枣花馍、八宝茶、糯米红枣、红枣银耳羹、桂圆红枣煮鸡蛋,都很有一股寸劲儿,既没有放弃对烈火烹油的追求,节日来了,它就扮演古朴典雅,陪客吃茶;也不会被无情的遗忘所吞噬,节日走了,它还能安然待在旮旯里寂寂蒙尘。
这应该说是很东方的一种感觉,内敛、娴静、温吞,如同欲念不是直接袒露在外,而是慢慢地通过一点日常的细腻和精致,一步一步对人的味觉体验乃至内心世界,进行探讨和触碰。这种包容又从容的感觉,使红枣无论是成为干果还是水果,永远安安静静,带着朴素的镇静的光芒。一如这样普天同庆的节日里,它跟桌案上的大鱼大肉相比,所给予人的,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快乐。后者也许是欢纵的乐趣,而红枣则是细腻的愉悦。虽然很难说究竟哪种更好,毕竟,有的时候,我们需要强烈的情感,以及外向的释放;但有的时候,我们也需要甘美的温柔,需要在内心不为人知的隐秘沟壑里,去酝酿、咀嚼和消化,如同金庸笔下的化骨绵掌,这种内敛的矜持的所在,反而能够取人性命于无形。而红枣身上这种娴静与韵味,其实就是东方式的娴静与韵味吧。
(本专栏部分文章已收入作者文集《万物赠我浓情蜜意》,现已出版;本文图片来自网络)